梅森司金梅

雪漠漠兮江中,梅森森兮井上。

过客白谈 1

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从何结束,以观画之心观此文则善莫若也。

现在的心情,是有些羡慕 在所有的青春年华,能决然做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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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尽眉心一片雪。”

  他说。

  “江湖夜雨十年灯。”

  他的话给人对上了。于是他诧异地抬头,看眼前湿哒哒的学生。电灯泡在大雨中刺刺啦啦响,房间里阴暗,摇摆一片。他可能真的有点老了,戴着眼镜,也要眯着眼,才能看见摊在板桌上的教案。他看青年,得把眼睛立起来,望过去。他除了眼睛老了之外,脑子也老了:再想回来,他蓦然才发现,原来外面下了雨。

  好大的雨。

  “我找过客白。”

  充满着汗味和潮湿气息的餐点铺里,学生喊出那句话,像个英雄。他穿着他学校里的校服,这让他不禁从楼上缩一下脑袋,害怕他认出自己。

  说不定他还上过他的课嘞。教师想到。他不想看他接下来的那副模样,但这也不代表,他和他之间,就必须产生什么关联。趁他沉默的这份功夫,老板娘正好给他端了碗面出来。他躬身感谢,驮着背,拆开了一双一次性筷子。

  老板娘抱着手,趴在栏杆上看戏。一楼挤满了避雨的民工,闷热潮湿,安安静静。那个学生的嗓子像是一声雷,炸了乌云,又顷刻淹没在雨中。

  第二道雷来了。

  “我找过客白。”

“你们这儿,准确有人认识过客白吧。”

  他对着打哈欠的板牙问。

  “你识得?”

  板牙从啤酒瓶后睁开眼,伸了个懒腰。

  “你是谁?”

  “德州一中,冉华阴。”

  学生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推了一下眼镜。他想了半天,自己又什么头衔,到最后也没想起来,于是他补充了一下。

  “高二三班。”

  板牙继续问。

  “……你知道过客白是谁吗?”

  “我知道——”

  学生咳嗽了一声。

  “他是个怪人。”

  “怪在哪里?”

  “所行匪声,所为匪功;千人不知其面,千秋浮一大白。”

  冉华阴说。

  “他是个极厉害的人。”

  “我想找他交流交流。”

  “交流什么?”

  冉华阴低头,看板牙的啤酒瓶。板牙倒不是个阴人。他也看了一眼啤酒瓶,一手抓起来,吨吨吨喝完余下,把那易碎的好好放到桌子里面去了。等他把啤酒瓶安顿好,就开始打着哈欠,揉捏关节,猜他说。

  青年也确实有那个胆子——要不然怎么说,是个青年呢。

  他说。

  “交流,拳脚。”

  “你师父是谁?”板牙直截了当问。

  青年平心静气说:“赵小平。”

  “学了几年?”

  “十二年。”

  “嘛,看还真不是个娃娃秧子——”

  板牙站起来的时候,早有懂而看戏的其他人,撤了大厅里的桌椅板凳。眼下一个三间大小的店铺,靠柜台是板牙,靠店门是学生。屋外雨仍哗啦啦下。两边的拳头都已捏的嘎嘣作响。切磋前最后一句话,板牙报名回礼。

  “赵小德——小师侄,请赐教。”

  青年低头说:“请赐教。”

  他头还没抬起来,就听见自己头皮掀起了一块。可拳风之劲,又没让他感觉痛,这真让人感到奇怪。学生不知道是真愣在那儿,还是装的了:他缓慢抬头,发现板牙一只铁锤色泽的手,给兴高采烈的老板娘捏住,而板牙受到批评。

  “小德!还记得你许我什么了?”

“妈?”看见老板娘,板牙脸色刷地一白,一楼堂口就哐地一声炸了一场笑。学生气都纳好了,现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老板娘和板牙说话。

“……喝酒不打架,打架不喝酒。”

“还有呐?”

“不打女人,不打,小孩——”

板牙争辩说:“他好大的胆子,来这儿找白老板!——没大没小,不教育教育他,德州武界可要为全国同行耻笑!——再说,他都上高中了!”

说到这儿,板牙回身问学生。

“小子,你自己说,你多大?”

冉华阴今年十六。他咳嗽了一声说:“十八了。”

“你听听,他都十八了——再说,赵小平的徒弟——妈,就一次,一次——”

老板娘说:“一次也不行!”

说完,手里的端菜板就往板牙手里一放,这边把手上的铁环戒指,脸上的慈眉善目都往菜板上一放,单单留一个笑脸给板牙。

“我来。”

这下,楼上楼下静地死尸一样。几十条壮憨憨黑哄哄臭乎乎的汉子里就费力地挤进去一个白面团捏的一样的五十多岁的女人,一边拍手,一边跟学生调笑。

“换人了——赵小平是我亲侄儿,我是你师奶奶——你还敢打不敢?”

学生还是稳当的架势,微微点头。他说:“请赐教。”

楼上就咣当一声板凳响,有人偎在他身边轻声说。

“翡翠琴,比小德他爸厉害一圈。”

“唔。”他点头。唔这一声,是因为他吃面,给雾气蒙了满脸,不知道情况。旁的陌生人怜悯他个半老的人,又跟他补充说。

“还是个狠婆娘。”

“学生崽好好的,上学不好——这下铁定要住院了。”

“哎,你别说,赵小平多少年没出来了,要真是他的亲传弟子——”

有人问他:“闵老师,你怎么看?”

“我?不敢,不敢,我不懂……”他茫然地从白茫茫的镜片上面看向陌生人,打从骨子里带着歉疚说了一句。这下没辙了,他也只能随着众人的目光往一楼看,一边看一边琢磨,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不是没打,两人早就打上了。只是大家都知道,德州德州,尚德之州,既尚文德治天下之世,又崇武德平天下之土。搁别的县市里,若是一楼有人在打架,二楼铁定是躲不开的骂声一片,怕是胳膊腿儿都要飞上来,搅了人的兴致。在这地界就不一样。低头向下看,不过两间给围成一间大小的空地,两个人在中间穿梭跳跃,旁儿柜台上雪碧都不冒多气儿。

实际上看着两个人打架也没啥意思。赵家拳是本地拳法,落地重硬实,出手快准狠,没什么飞来腾去的花招,只不过冲和躲的诀窍。好的拳师,稳准快狠之外,还有一个标准叫静——说的就是,这一拳下去,不给人呻吟的机会,直接过去。实用性强的拳法,观赏性一般都差。不过好玩的是,如此讲究力道,经验的一门外家拳,现在却给在妇女儿童之间交锋,简直就是叫着三国的旗号,看猫打架。

看两个人,现在有七八分钟过去了,已经交了不下百回手:要么是学生直冲,给老板娘一把握住,借力打力,要么是老板娘掏阴,给学生仓促闪过。且按拳谱,不见缝隙,不出拳,这两人说是缠斗在一起,也不过在小小的场地上躲闪转圈,偶尔闪电般地互相探摸两次——快准狠静,仅有头一个跟后一个看在眼里。

到第十五分钟,有人开始打哈欠。有人开始敲碗筷,叫老板娘结账。闵雨化把荷包蛋留到最后吃,吃完就坐在那里望着灰蒙蒙的天,是全然的与他无关的气息。所有的人都在这样清晰的气氛中松弛了下去的时候,板牙在下面大叫一声。

“好!”

“哟,完了——翠琴功力不减当年啊!”

“哈……哈,您就别嚼磨我了——嘿,来,起来,孩子,疼吗?……”

胜负终见分晓,但叫醒闵雨化的是突然从下颤到上的栏杆——他低头看,一个缝隙没抓好,给狠狠踹到栏杆上的少年,脑子稍微转了一转,想到不是疼不疼的问题,应该是断了几根骨头的问题。他再抬抬眼,看气喘吁吁的胖老板娘,拢拢耳边一缕夹黑带白的头发,站在原地喘了喘,走过来拉男孩。

“没事……憋着气呢,没事……”

众目睽睽之下来挑战,又落败,那男孩果然像所有男孩一样,在对疼痛茫然地同时,忙腾了一只手打开老板娘给他拍灰的手,两条眉毛有模有样地拧了起来。现下他说话,就是瓮声瓮气的了。

“我输了——感谢赐教。”

“好,是条汉子!输在翡翠琴的手下!”

人群中有人起哄。更多的人随着这一声笑,懒筋舒展,终于满足了午后的歇息,拿着铁锨麻袋,下午上班。板牙已去柜台收钱。闵雨化周围的人也起来了,他就下意识地跟着起来,下到楼下,掏手机刷完码之后,他走过学生的身边,是刻意弓着身子的。只有老板娘还在跟他说话,也不过是那几句。

“我还是想找过客白。”

“孩子,你在我这儿找不到白老板——再说,你就算找得到他,他也不会见你啊。”

“……嗯。”

“你到底找白老板干什么?”

“……我想问他,报志愿的事。”

“报志愿?”

“嗯。”

这个时候闵雨化走过少年的身边,拉开黏糊糊的玻璃门,一阵春天的风带着雨后特有的青色,呼啦啦从前门进入,留下了一地苍凉,再从阁楼的窗子卷出。

“我不想在这儿,但是我又不知道去哪儿。”

“我想问问他,或许,我能过他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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