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司金梅

雪漠漠兮江中,梅森森兮井上。

过客白谈 2

    第二天,果不其然。闵雨化路过教导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冉华阴已经被铁蛋蛋揪住好久了。


  铁蛋蛋姓徐,大名徐铁蛋。现在的学生都失去捉弄老师的兴趣了。学年主任姓田,大家都叫他小田田,徐铁蛋顶了个光溜溜的脑瓜蛋,学生们就叫他铁蛋蛋。铁蛋蛋人也圆滚滚的,像是大蛋蛋上面生出来一个小蛋蛋。闵雨化从门口进去的时候,这个蛋形人就叉着两条腿,重心向前,十分严肃地训斥眼前瘸着脚站着的学生。


  铁蛋蛋问。


  “昨天中午,你去哪里了?”


  冉华阴嗡嗡地答:“出去吃饭了。”


  “出去吃饭?出去吃饭给人打成这样?你怕是吃的锤子!”


  闵雨化看见光头上自己的脸扭了一下,应该是正面那张脸正气到变形。他明明是老师,却下意识地站在门外等,好像一个等待学校开门的迟到学生。


  看青年,青年长得一副不说谎的样子。他开口也不隐瞒。


  他说:“我去后巷沙县小吃了。”


  “嗯。”


  “有人在那儿打架。”


  “嗯。”


  “我没跑了——就挨打了。”


  “怎么打的?”


  “嗯?”


  冉华阴眼皮一抬,还没回过神,只看见眼前光影欻欻一闪,粘着墨水印,还有粉笔灰的一件碗口大的拳头就抵在下心窝的石膏前。


  “看人打架,跑——跑给人家当面拳打心窝下,分明你赵家拳十四式抱龙箍尾给人破了!真当我看不出?”


  冉华阴有点诧异地抬抬眼皮,看眼前明晃晃的,带个刀疤的大秃瓢。


  他说:“……是。”


  铁蛋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端坐回来,用鼻孔问男孩。


  “挨了这一下,没吐人翡翠琴店里吧?”


  冉华阴说:“没有。”


  “吐哪儿了?”


  他实话实说:“三号楼表彰栏下面。”


  “去去去!给我扫了去!还有你!你也给我扫地去!不打扫完卫生,今天别想回家!还有,记过!没商量!再敢有下次,你俩家长我都要请!”


  铁蛋蛋在不隔音的办公室里咆哮的时候,闵雨化背手站在办公室外面,看一人高的小杨柳树。学校刚刚栽了笔筒粗的小柳树第二年,树叶儿长得像十六七岁女孩的指甲。他老了,得眯着眼睛,看叶片背面的脉络。等到他被窸窸窣窣的拖扫把的声音惊醒,他这才想起他下来的目的,探一个脑袋进去问徐铁蛋。


  “徐主任,你叫我?”


  “闵老师?我叫你了吗?”


  铁蛋蛋当时蹲在地上,从一个小煤球炉子里倒水冲茶。这一蹲下,他的风情花裤衩就从他的旧西装裤子里露了条缝。闵雨化就看那条花里胡哨的缝,徐铁蛋看闵雨化脸上的日晒斑。两个人都一脸茫然,是纯粹的忘记十几分钟之前做了什么的茫然。


  于是他们面对面陷入思考,直到闵雨化小声说。


  “徐主任,你好像让我来领迟到的学生。”


  “啊,是,是吗——对,对对对!……我个千刀砍的脑袋忘光了闵老师——”


  徐铁蛋想起来晚闵雨化一步。他一边说一边拍着自己脑袋上的刀疤。


  他说:“刚刚训六班另一个崽子嘞!一中的学生出去打架,还打输了!这不让人笑话!我让他们去打扫卫生了,顺便让他们交流一下,妈的,翡翠琴这个老娘们,也不给我点面子!”


  他问闵雨化。


  “你们班那个小子能打吗?”


  闵雨化实话说:“我还不知道谁迟到了呢,徐主任。”


  “啊,对,我给你形容一下。”


  徐铁蛋从地上起来,有一屁股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木头椅子坐的吱呀一响。他把手往眼前这么一比。


  “男的,大概这么高。”


  闵雨化说:“张雨绮?”


  徐铁蛋再比划了一个宽度。


  “这么胖。”


  闵雨化说:“徐向凯?”


  徐铁蛋补充说:“染了一头黄头发。”


  闵雨化说:“染黄头发的多了,这我找不了。”


  “啊,行,找不了就不找了呗……”


  徐铁蛋嘟嘟囔囔,好像冉华阴挨打,他受了委屈。转而抬眼又抓住了想走的闵雨化。


  “闵老师,学校不让染头发啊,你们班多少人染头发?”


  视线转回来,三号楼表彰栏下,头发颜色脏兮兮地像一滩呕吐物的青年,拿着跟他头发颜色一样的拖把,蹲在一滩呕吐物旁自我介绍道。


  “我,欺予善。欺是欺负人的欺,予是给予的予,善就是善良的善——欺予是个复姓,你叫啥?”


  冉华阴回答之前先往四周看了看:“你说我?”


  “嗯。”


  欺予善抬头看他。他眼睛也是那种脏兮兮的,带点棕,又带点绿色的那种颜色,总是让冉华阴联想到昨天中午浪费了的午餐。


  他说:“我叫冉华阴。冉是冉冉升起的冉,华是华彩的华,阴是光阴的阴。”


  “唔,华阴道人——你名起的好复古啊我去。”


  欺予善瞪大眼睛看他,冉华阴就跟他说。


  “你的口头禅也很复古。”


  “嘿嘿嘿,现在这世道,复古就是时尚,时尚就是复古。”


  欺予善这个人看上去没什么脑子,果不其然,冉华阴不动声色的讥讽一丁点儿没给他听出来。不过一般人傻的心眼儿都不错。看见冉华阴肚子上一圈石膏,欺予善二话不说,自己倒沙子,自己扫垃圾,就让冉华阴在旁边站着,答应他的不断询问。


  “道友,刚刚在办公室说的,都是真的?”


  冉华阴说:“什么都是真的?”


  他说话的口气漫不经心,一如他整个人,仿佛对他来说呼吸不是呼吸,而是融化在这湿漉漉的早春里。


  欺予善说:“单挑翡翠琴!谁不知道东门小百货,西门跳舞机,前街棋牌室,后巷小吃街,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沙县小吃翡翠琴,三十年前的德州赤凤凰!那可是本地唯一一个女拳师,一个能打十个的那种!快说快说,这样传奇的拳头打在身上,酸爽?刺激?还是卑微中流露出一丝丝的幸福感?”


  “啥幸福感都没有,就是疼,硬要说的话疼中间还有一点点穷——”


  冉华阴断然否定了欺予善的无端羡慕,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打完要了三百块钱的石膏,还有三百块钱里面一文不值的肚子。他说。


  “这种感觉我形容不好,可能你亲身体验一下才能有相同的感受。”


  欺予善说:“算了吧,我对过客白没兴趣。”


  只消这一句话,空气立刻静了下来。春天的风是杨柳风,吹得学校路面上粉尘漂浮。欺予善哗啦啦扫地,扫完之后忍不住打一个喷嚏,等他自己从振聋发聩的响声中回味过来时,他才看见愣在那里许久了的冉华阴。


  “怎么了,老弟?”


  冉华阴给他一踢脚后跟,一双眼睛就直勾勾看到欺予善瞳孔里,给那动手的人吓得把弟字的尾音儿吞了下去。


  冉华阴说:“你也知道过客白?”


  欺予善说:“你瞎说什么大实话?整个德州,跟武沾点边的,谁不知道过客白?”


  冉华阴惊奇地上下打量欺予善:“你也是练武的?”


  欺予善说:“我写武侠小说。”


  冉华阴说:“哦。”


  这边尝试弯腰从地上捡起簸箕,又给欺予善匆匆忙忙抢走了。


  他说:“我写武侠小说我也不能乱写啊!像你这样,练武的朋友我可有不少。”


  然后,没什么防备的,欺予善说:“不过说实在的,现在社会治安好了,武林不会像以前那么乱,也不会像以前那种江湖了!——像你这样一心想当过客白的傻子,也少的可怜!”


  “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冉华阴惊了。他在学校里,一从来没主动说起过,自己练武的身份,二更不会随随便便向人透露,自己倾慕过客白的事实。而现在,这个几分钟前,被他认为是傻子的人,一本正经地说他是傻子。年轻人的血液在他脑袋里翻腾,他恨不得现在就送眼前人一套和他同款的医院检查。


  不过作为一个现代的有礼貌的年轻人,他下意识地再给那黄毛一次机会。然后欺予善一张嘴就表示他不要。


  对于已经握紧拳头的冉华阴,欺予善面带怜悯地拍拍他肩膀。


  “别紧张,小兄弟,傻,单纯,都不是你的错——十六七岁嘛,本身就该一张白纸!我也不会拿着你的秘密到处去说的,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下次有空请哥吃个冰棍儿,我教教你怎么装啊。”


        冉华阴一股热气从小腹烧到脑门儿,又从脑门儿窜出去了。他眨眨眼睛,紧走两步,拦住了欺予善。


        “不对啊——确实我今天第一天见你,之前我也没告诉过任何人——你怎么看出我的心事的?”


        欺予善说:“一根冰棍。”


        冉华阴说:“先欠着。”


        欺予善说:“第一条建议,看人的时候别直盯着看,盯着看别人容易把你看到底。”


        冉华阴立刻把目光从欺予善眼里移开了,差点在路上拌一跤。


        他说:“就这么简单?我不信。”


        欺予善倒很淡定:“你不信是吧——你在这个学校里有喜欢的人。”


        冉华阴耳朵蹬一下红了,又两只眼睛盯到人眼里:“你胡说!”


        欺予善说:“还就在这附近——这附近,这附近——啊,在表彰栏里!”


        这一下,冉华阴的额头红了。他看见欺予善做模做样地往他眼睛里看,转头又不是,不转头又不是,于是紧紧地把眼睛闭上了。


        但是欺予善有办法治他:“哎不说了道友,你看你们班怎么回事?你们班班主任怎么出来了?他知道你给铁蛋抓到了吗?”


        “啊,我不知道——”


        冉华阴愣头愣脑地抬头往另一栋楼上自己的班里看,就这时间里,欺予善大声地在他耳边喊。


        “虞南南!你喜欢的人是——呜呜呜——”


        说时迟,那时快。欺予善一眨眼的功夫,整个人突然就被冉华阴钉在墙上:虽然说无论身高还是体型,欺予善都比冉华阴略占优势,对方又受了伤。他确实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对局中占劣势。可就是此时此刻,眼前的青年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另外一只拳头已经离他的鼻尖仅有半公分。他能感受到一阵风吹在脸上,把他的脑袋吹地嗡嗡直叫。他睁眼只能看见一双瞪的巨大的漆色瞳孔,瞳孔里的自己怂地要命举起双手,含糊求饶。


        “呜呜呜呜呜呜(我给你举个例子——)”


        冉华阴说:“好了我知道了你牛逼!以后不准再这么做!”


        欺予善呜呜地有点委屈:“哥哥刚刚不都说了吗,是你防御低不是我破甲高,你不花时间掩饰掩饰谁都看得出来啊。”


        冉华阴想了想,竟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那行——我练着,但是你不能把你看出来的随便跟别人说!”


        欺予善疯狂点头。冉华阴这才放手。他松开手看见黄毛的脸上多了一个手印,有点内疚,但是又有气在心里,于是提了沙桶,大步往垃圾点走。


        欺予善连忙跟上:“哎哎哎,小同学,别生气,真别生气,不都是十来岁的学生吗,就那么一点点小心思很正常——你不用瞪我了我打不过你我肯定会听你的!作为赔偿我还能教你怎么泡虞南南!别生气了好吗大哥我还年轻不想身边埋下校园暴力的风险好吗呜呜呜——”


        冉华阴开始烦了:“我练武也不是为了打你这种人的!你快回你教室吧!别烦我了!”


        “啊,真的啊,那我走了——”


        欺予善立刻就不哭了。他抹抹眼泪转身就走,突然又被冉华阴从背后抓住。


        “……教我怎么跟她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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